失人与倒吊月亮

版头图片是萨拉热窝哦✨

【万磁王:遗产】生命宛如致命恶疾(Max/Magda)

一个三年前万家相关的本子,公开一下文档(本子似乎还有几本,可以找软软要嗷?



    我用我自己的眼睛见证了至少二十五万人的死亡。


 

    他写道。


 

    将这一切告诉那些想听的人,也告诉那些不想听的人。我恳求,不要让这一切再次发生。


 

    那张纸的边缘被火烧焦了,灰烬沉下指节,剩下的小半片纸页被夹火的烈风吹起来折向他的手背。在这一瞬间,伤亡、病痛、尸骨分离和战争轰响全部滞留在马克思的手上。他先是想起来和家人在墓地看着教堂燃烧起来的那一夜,继而回想起卡尔布老师枯瘦的肢体被推入焚尸炉的场景:军官们冲焚化焦骨的火苗借火,手探过去,烟烧掉半截。于是他们咒骂囚徒至死也要携带走一颗火种,半粒金牙或是他们贴在胸口又被手套包裹的干净双手掠夺走的烟;下一秒枪会响在特遣队队员后背鲜红十字交叉处的后心,火焰窜高,新的躯干被投进熔炉。反反复复不见焰光熄灭。


 

    马克思把纸塞进旧水壶里。他挪开地砖的时候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似是马上就要栽入地底,任由砂石和浸血的泥块堵住口鼻密闭呼吸,不声不响地在黑暗中阖上眼睛,顺着狭窄的道路归至父母亲身边。


 

    这促使他产生了重返几年前的错觉。那不算是和平年代——毕竟当人们祈求和平时就要准备战争——但他还有一方桌子可以摊开项链零件将它串起赠予一个女孩,也曾享受过金色的奖牌吊在胸口前的短暂欢愉,至少那会儿他还能听艾里希叔叔讲些荒唐又不无道理的话。


 

    那一年马克思九岁,手头攥着金属零件翻过来就能变成挂在脖颈上的项链。他比同龄人拥有一双更加灵巧的双手,好让他能够寻到空隙在人群中递给卸下头巾拥有美丽黑发和明亮眼睛的吉普赛姑娘一朵世上没有的花。艾里希叔叔说如果一个漂亮姑娘给你某些期待,那么你就对她笑。他记得那时候的事情,人潮涌动向新的领导者前他们打上照面,并在钢铁剧响,所有人欢呼着歌颂他们的英雄将手臂绷直成一条线的时代幕布下交换微笑。


 

    起初马克思在学校的操场上凝视她的眼目,他掷出一杆标枪,从最高的领奖台上蹦下来回过头追着她到街上;后来在通往柏林的列车上马克思笔记本里的那张照片全然曝露出来,他的父亲坦言男孩子的秘密总与一个女孩有关,直至回行的汽笛在无言中鸣起,车身像子弹奔入心脏一样划过马察恩集中营时马克思模糊地意识到他似乎再也无法牵住穿过人流坦然交付给他的手;最终,在“加拿大”物资仓库荆棘般的铁栏内侧他透过死与生的罅隙窥见一个姑娘手心里的闪闪发亮的花束向阳生长。


 

    马克思·艾森哈特从未如此想攀覆上那双布满淤青的手掌。


 

    1944年五月三十一号特遣队出来一些传闻。他们说战斗机在上面盘旋总有机会丢下几枚炸弹,恐惧结束,火光会指引他们挣扎着逃离苦难。但德军坦克驶向布达佩斯春末和酷暑的交界,三十万同胞顺着铁轨而来,孩童、女人和男人并无差别。这些人甚至在表明已然成年,有力劳作之前就被扔去了充满煤气的卧室。母亲安抚哭闹的孩子,丈夫亲吻失语的妻子,老人低声念叨着年轻的故事,然后第一个人倒下,宛若殉道的先行者率先开辟新的路径,后继者沿着这条血路前行。


 

    马克思把他们脱在火葬场和公共浴室外的衣服捡起来放在集中的车里。他从一个商人大衣内侧缝好的口袋里摸出一枚胸针,又在另一个人的鞋底找到褶皱的纸币。军官从他身边走过之后他把东西塞到了自己的袖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完成他的工作,隔日马克思把它们和沾染着胞亲血迹的金色齿骨碎片一同交到了腰间别着枪随时可能对谁发响的纳粹手中。他终于得以站在利刺横生的铁栏旁边,注视心爱的姑娘。


 

    “玛格达。”马克思把那名字念诵出来,他的声音因缺乏食物和疲劳变得沉甸甸的,但他磨出这名姓时却挺直了脊骨,让胸肺之间的气息轻缓地溜出来,他把帽檐压低,眼睛依然煌煌发光。玛格达回过头的时候他把手里的救济品抛了出去,并再一次温柔地重复她的名字。


 

    “你和我一样需要它。并且你在扣押营,把我们的人送去受刑罚的地方。”


 

    “你在吉普赛人的营地,玛格达,我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伤寒,天花,水瘤……”马克思打断了她的话,他们没有多少时间,看守的眼睛如同冰冷漆黑的枪口,子弹亟待滑过枪膛向下,这让短暂的攀谈变得有如行刑前的道别,好似下个转身过后他们便无法相见。


 

    “不要担心我。”年轻的孩子露出虚弱的表情,他向她指明了一条更贴切存活的方式,接着教导她可以从何处取得药物、额外供给和工作。驻守的士兵骂骂咧咧地喊起马克思的姓氏时他回过头去试图给玛格达一个安慰,所以他对她微笑,帽子下露出眼神坚定的眼睛。


 

    “要活着。”他说,“无论如何。”


 

    直到那个消息在死人堆里炸开后马克思才意识到活着算不上一个期许,甚至无法将它归结为梦境的延续。他们永远无法以存活的姿态昂首踏出一条阔道,毕竟战争和病痛早就和他们携手而行。当下马克思把手搭在玛格达的掌心,这个姑娘的指掌因为早先的粗活和如今的顽疾布满厚茧和伤疤,骨节在潮湿的床铺和爬虫叮咬中肿胀起来,抚摸过病人的额头时说不清哪一双手会更先刨开坟地。虽然如此她还是紧紧地回握住了对方的那只,在蒸汽室充斥着汗液的闷热味道中用抱着脏衣服的第一寸指节勾住犹太男孩瘦弱的手。


 

    不要紧。她思忖道,且迫切地想告诉马克思所有事都会过去,鸽子会重新停驻在她的肩头,花朵盛开在归家的路上,他们会大大方方地在众人的祝福中亲吻彼此的额头,结婚,拥有子嗣,看着他们迎着太阳长大。但最后她还是把话头咽了下去,压低音量交换铁栏两边的信息。马克思提醒她纳粹正在清理吉普赛人的营地,七月末似乎又会发生什么巨大的动静。


 

    “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如果你错过了火车,”他干巴巴地说,“你不得不藏在尸体堆里。”他想:你要活着。


 

    这让玛格达瞪大了眼睛,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像是她无法想象活人和死人一起下葬,即使此时存活和死亡之间的边缘模糊不清。


 

    “我们会造反。玛格达。”马克思想起来在维斯瓦河河岸的那个夜晚,所有人排成一线与皮肤内淌血的一截静脉并无差异,随后第一声枪鸣炸响在耳侧,血液流出来,他被父亲推开。颅骨内侧撞钟般地回忆起他临别前的最后一句教导:有那么一瞬间,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那一刻万事具备,你能做到所有你想不到的事情。比如拯救你爱的人,或是从他者残损的身体里爬出来、活下去。


 

    马克思隐约觉得这个时刻将要来临,于是他怀着少年鼓动在心的勇气对玛格达说:“我要让你离开这。”他承诺会带她逃离死亡的阴翳,即便这个年代——统治者上位后——生命和诺言都显得一文不值,但他坚持道,“只要别放弃。”


 

 


 

    八月到来的第一天他们没有看到阳光,第二个晚上降至却带来了几年内最耀眼的光亮,近三千吉普赛人走进毒气室,又跌进事先挖好的深坑中。火把燃烧的空当世界金黄,新血渗透进土壤,贿赂的财物的反光和熊熊的烈火构筑成一轮濒死的太阳。马克思没有勇气垂下头把视线搁置在火焰灼烧的躯体上,但软骨塌陷,肌理破裂的场景长存在他的眼前,他依稀发觉卡里布老师被推入焚炉的场面被人翻箱倒柜般从脑海深处推出来,无人制止,因为所有穷苦又无辜的人此时都深陷光焰。


 

    包括玛格达,马克思近乎绝望地想。那个受贿的士兵透露给他的消息让他怀疑自己是否把她推入了更加危险的界地,无论是奥斯维辛还是拉文斯布吕克都无法把他们从真正的泥沼里拖出来。那个女孩也许逃过了这场大火,却无法在驶入下一场爆炸的列车上迈开腿脚大力奔跑。


 

    “试想一下这个:拉文斯布吕克的有趣实验,你心上人远未成年的躯干,她包裹在格子裙里的腿。”督察的军人吸了支烟,残忍地开口,“在一切都结束之前,她会咒骂你的名字。然后再一次……”他拖长尾音留下一个意味不明的锐笑,“她可能不是唯一一个。”


 

    之后的两个月他们暂时地失联,特遣队与抵抗军互送口信密谋一次赴死的革命。爆炸震破耳膜的前两天马克思遇到苏尔曼,这位不苟言笑的年轻护士背对着他,声音冰冷又悲伤。“德国人刚刚带他们回来,带给你。”她带着从前完成手术,谨慎地完善每一步的口吻补充道,“你做了你能做的任何事情,我不希望你太难过。”男孩在她身后发出悲哀的咏叹,他几近哭泣,末了又硬生生地将颤音密闭在喉中不去言语。


 

    将死的气息在整个营地蔓延开来直至起义前夕,马克思在肯蒙多来的满载尸体的铁皮车里窥见一双活着的眼睛,他心里的姑娘被埋在扭曲的臂膀和折断的肋骨之间,一如早些时候他告诫她的那样,藏在尸里,等着时机成熟另辟出路。


 

    革命显然是一条新的途径。第四火葬场爆炸的嗡鸣响起时特遣队冲了出去,马克思的手里攥着一把枪,他的同伴挥起拳头揍在了德国士兵的下颌上,在那一秒他听见周遭充斥着枪响,骨头断裂,声嘶力竭的呐喊还有花朵初绽的声音。玛格达颈上的项链在奔跑的过程中发出细碎的磨合声,她从铁栏的另一侧跑过来与马克思回合,躲过子弹和伏击牵住对方的手。


 

    这姑娘跑起来带起一阵风,她的头巾被吹掉了,露出被剃短的黑发,马克思的手揽过她的肩形成半个拥抱,他的食指触碰到玛格达垂在耳侧的发梢,向下移去又抚过她的银链。他带着她逃跑,脑海深处闪现过他们初见的影子:学校的跑道,拿着扫帚的女孩,他人口中相爱的两个垃圾;犹太的傻小子爱上了吉卜赛姑娘。“你人生中总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似乎一切都已注定似乎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似乎突然——你可以让一些事情发生。”马克思察觉自己被推至家人离去的那一个夜晚,父亲的话停留在耳侧,弹头擦着皮肤表层而过,他在狂奔中稳住玛格达的身子,没由来地告诉她,把握好这个时机的话上帝会帮助我们,“如果没有,”他钢灰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种战前才有的复杂情绪,“他会原谅我们。”


 

    “不要紧。”现下她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也无惧于坦诚地给予对方最诚挚的宽慰,“一切都会过去。”他们在十月第一个星期的末尾逃了出去,暂且告别混乱和疾病的钝痛互相搀扶着爬行出无底的泥潭,所有的枪声和惊叫被抛在身后时久处坟墓中的孩子见到了阔别已久的阳光。紧接着他们忽略了所有的疑问,微笑又沉默着拥抱。


 

 


 

    “我九岁那年爱上一个吉普赛姑娘,她跳起舞来花瓣和暖阳一起洒在翻飞的裙裾上,我一生不曾见过海洋,但我想正午的浪花大概就是那个模样。她头上扎着的方巾下面适合别上留有清晨第一颗露珠的鲜花,而我从未真正为她采上一束。甚至在所有的故事发生之前,流亡的口哨还未吹响的那阵子和平年岁我们都很少见到彼此,只有偶尔在打着为祖国、父亲和父亲的父亲的希望与梦想的旗号锤炼身体时我才能在操场把目光落在她的颊侧,她微倾过身子的时刻我想亲吻她。艾里希叔叔曾经和我说过他和住在后街的卖花女的故事,并告诫我不要步他的后尘,往前他们相爱,双方皆从一战的阴影以及落日的余晖中脱离出来,共同沉入睡眠后不知道哪一方会梦到炮火。他说他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她惊醒后他没有抚慰似的拥吻她,这使得她在某一个无法挣脱噩梦的晚上选择了投河自杀。后来我明白无论战争是否迅疾地袭来,我们都无法规避持续不断的死亡。只是死讯复沓而来我也不曾再见过她。


 

    “我的名字叫马克思·艾森哈特。我在奥斯维辛的特遣队工作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期间我目睹了成千上万的男人、女人还有儿童走向他们的死亡。我将他们的躯体从毒气室拖出来,为了黄金拔去他们的牙齿,之后我将他们的躯体送往焚化炉,在那儿我学会了如何将一个老年人和一个婴儿的躯体搭配起来使他们烧起来更快。实际上他们窝缩在一起根本不得成型,也当真不会占据世间的方寸之地,但死去的和美好的事物在纳粹眼里大概讽刺得相似——他们都无法久留于世。我亲眼目睹了跟我一起工作的工人被倾泻而下的正在腐烂中的尸体活埋。这个场景如同切近事实的经历——全部的囚徒都会这么觉得——几乎所有存活下来的都从地底、尸骨、结痂的血块中爬起来的,而更多的人载下去,再也没有力气撑起身体。我看着成千上万人被谋杀,并在户外的土坑中加以燃烧,可没有一具身躯属于玛格达。


 

    “这让我猜想她依然留居于世,或许她跨越了属于她的维斯瓦河,在彼端找到一方干净的土壤足矣使她赤足起舞,不再受扎入地表的玻璃和枪炮的威胁。如果她还活着,请替我用美梦吻她。我用我自己的眼睛见证了至少二十五万人的死亡,而且我无法拯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甚至那些曾经拯救过我生命的人——我的双亲,姊妹,叔叔,朋友和老师。


 

    “致发现这封信的人,很抱歉,因为我已经死了,而且这都取决于你了。将这一切告诉那些想听的人,也告诉那些不想听的人。我恳求,不要让这一切再次发生。


 

    马克思·艾森哈特在废墟中留下一封遗书。1948年九月他自己躺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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