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人与倒吊月亮

版头图片是萨拉热窝哦✨

【原创】桥头风景

    

    越战结束之后邓恩见证了一些年轻人爬出壕沟中黏重的土壤。他们从另一个世界回来,对街角的广告、嬉皮士震动的琴弦和鼓点以及希区柯克电影里金发的姑娘都一无所知,明亮涂鸦还有歌词所提到的死亡标语他们倒是听说或梦到过,出现在银幕中的尸体也确实让其中一部分产生出他们仍在厚实的防潮布下等待作战的错觉。这令他们或多或少与生活脱节:糟糕的人际关系,家庭矛盾,战后创伤。半夜惊醒就像当年滚下地道的手雷一样致命。
    邓恩第一次见到詹姆斯.克鲁格时后者正被妻子赶出房门,他转过身的瞬间年长的建筑师就知道他刚从战场回归至此,那双手甚至做不到死板地垂在体侧,只能以怪异的姿态——看着就如同抱着一把枪——悬于胸口。他确定这个将来会成为他学徒的人打铁与锈的夹层而来,毕竟科林.邓恩见过战争也见过死亡。
    但那会儿他没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年轻人回过头去看着妻子把窗帘拉上遮住对他晃手的男孩,然后咬着牙踢响了脚下的锡罐。邓恩觉得自己不该和他搭话,他刚打定主意快步走开,对方就泄出闷哼把牙磨得嘎嘎作响。
    于是邓恩走近他并且拍了拍他的肩。近三十年过去了他明白了一点被他过早丢失的友善和温柔,虽然这不足以支撑他给予陌生人一个紧紧的拥抱,不过背对孩子的父亲的身份却让他着实想起了点什么。他缓慢地开口,用陌生的语调说起他们日后会经常谈论到的人。他说他曾经也有个儿子,又像没有。

桥头风景
A View from the Bridge


    一九三二年杰克和老板谈过一次话,他从报社辞退并把岗位留给了经常找他麻烦的老板的侄子。对方的孩子马上就要出生,杰克想他更需要这份工作。
    从报社出来到杂货铺的路上他把口袋里的零钱分给了送报的几个男孩,个子小一点的那个把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烟卷塞进了他手里。杰克起初想把那个带回家给他的父亲,但滤嘴上的泥土让他皱了皱眉干脆含进了自己嘴里。
    在焦油刺鼻的气味中他恍惚意识到他失业了,如同这个时期大部分美国人,存款清零,摇着罐头清数还能活下去的时间,不再有多余的钱买烟和酒。杰克用手指捻灭了烧了一半的烟,接着回到报社向老板讨要了最后一份今天的报纸,他撕下版头上空白的一条边页,用没有被过多油墨沾染的纸张包裹住脏兮兮的烟嘴把它放在衣服内侧的夹层带回了家。他发觉他没有钱给科林.邓恩买烟。
    杰克到家时科林在埋头画图纸,一盏灯悬在他的头顶仿佛提醒着谁断头台和古早的酷刑至今尚存,刀锋侧面锐利的光线下一秒就会砸下来落在他的后颈。杰克向他打招呼照例没有得到回应,不过这次他抬起眼迅速地扫视过他儿子的手,又重新埋首于桥梁的搭建和楼层的空隙。
    “我丢了工作。”杰克坦诚地开口。
    世纪之交过后的第十年杰克出生那刻起他们就不再有秘密,一如当下他把事实摊在桌面上,毫不掩饰地向他父亲表明自己和这个家可能要接受的窘境。科林放下手中的笔,他起身熄灭了头顶的灯,在黑漆漆的视野随着夜晚的来临扩大时对杰克说:“我也是。”
    那个晚上邓恩家吃了一战结束后最糟糕的一顿饭。为了节省,他们的食物只有平常的一半,科林甚至没有点上蜡烛,杰克在黑暗中不小心叉到了父亲的手背引来对方的一句责骂。随后科林冷冰冰地和他清数了一下家中的存款,杰克在这时把半截香烟递给了他,火星燃起又在呼吸中变淡,复燃的过程伴随着中年人干瘪的一声叹气。
    “你最好去找点事情做,”科林掸了下烟灰,“如果没有钱我宁愿把你的房间借给其他租客。”
    自那开始杰克把白天的时间都耗在外面,他沿着街道帮忙做点零工;夜里又把以前没有写完的剧本翻出来从里面截取片段故事加进性和酒精投到杂志社换得微薄的稿费。杰克.邓恩赚得的几枚硬币一半买了面包剩下的被他扔进了科林存钱的盒子里。他的父亲每晚都会把钱数一遍,杰克猜测他一定知道多出来的那些钱是被谁放进去的。
    很多年后科林和詹姆斯谈到此事形容他儿子的举措就仿佛往许愿池里抛金币,德裔建筑师低垂着头表示他能体会到。
    “乔也会这么做,他渴求一把糖果。”
    “而我不知道杰克要什么。”科林灰色的眼睛溜转了一遭,他闭上了嘴,态度就像在评价街边的路人。事实是他也不清楚自己对儿子算不算熟知。杰克总是很诚实,他会把所有的经历和想法都说出来,比如今天的钱从哪里来,晚上想用哪个盘子吃饭。可他似乎有话憋在嗓子眼,复又沉进肺腔,在燃烧过后的粉尘吸入胸廓之后死死地埋在肋骨内侧。
    入冬前杰克在焚化厂找了一份工作,他拿到薪水的第一天决定去买一包烟。然而街角杂货铺的老板在经济危机迫近整整一年的秋日黎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店铺里所有的东西被哄抢干净,杰克只好绕远路去另一家商店。
    这天他们吃饭时破例点起了蜡烛。冬天泛灰的冷光映射在房间里就像旧盘子被打碎在地。科林的眼睛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种模糊的钢蓝色,他把烟头伸到烛芯中等待它在视线中燃起一点红色的微光。杰克抬头看着他父亲的双眼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灾难发生之前的某个黄昏:烟囱的浓烟和自杀者的呐喊还未覆盖整片天空,色彩清晰可辨;天蓝云红,暮色聚拢。
    科林把那支烟抽了一半,他取出来,夹在指节中冲杰克摊开了手示意他可以索取。下一秒老邓恩吹灭了烛光,在黑暗涌入整个屋子之前平静地对杰克道:“我要还你半根烟。”
    当天夜里杰克修改完了稿子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他回想起了晚餐时父亲的举动,进而把记忆推到遥远的过去。
    九岁那年科林.邓恩的手掌最后一次贴在他儿子的手背上。他们一起在影院度过了一个下午,回来的路上科林并没有——他从来都不会像其他父亲一样让杰克坐上他的肩膀。男孩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最终这孩子超过了他,学着电影里的姑娘用手指撑起嘴角。科林蹲下身握住小杰克的手,烟灰蹭上了他的拇指。
    从那以后他们都没有过多接触过对方,之前科林也很抗拒触碰他的血脉,但随着杰克的身子开始逐渐拔高,拖在地面的裤脚上移到脚踝以上二指宽的位置,随笔写的东西堆满床头后科林几乎不愿与他交谈。更别提像今晚这般让掌心曝露在光线中,杰克顺着他的手衔走香烟的时候指骨与他的短暂相抵,随后黑暗将至,他们再度分离。
    杰克翻身下床,小心翼翼地踩着地板打开了科林的房门。他的父亲已经睡去,枕头凹陷下去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带着假像的温和。杰克把那盒烟放在他的床头,小指触碰到了质地坚硬的东西。
    起初他猜想那是一把枪,也许已经上膛,等待着瞄准窃贼的额心;又或是他的直尺,这位失业的工程师仍旧会在纸上筑起一座高楼和长桥。
    那是个相框,螺母松动年代久远。杰克对着月光仔细辨别嵌在其中的照片里的轮廓,他看见一位年轻的姑娘,他们的眉眼又是如此相仿。
    杰克想这大概是他的妻子。实际上科林.邓恩提到格温.邓恩的次数不算少,可他从没给杰克看过她长什么样,二十年中杰克也未曾踏足他父亲的房门半步。这个地方似乎是他的石头城德里,天主教徒不能攻破,任何人都不能。只是此刻一只老鼠顺着缝隙溜了进来,窥探到先辈的遗骨。杰克无力地瘫坐在科林的床边,他用手去擦眼睛,埋下脑袋切近与那张照片的距离,用发颤的嘴角亲吻他的母亲。
    “你在这里干什么?”科林说话的速度很慢,听起来还像是没有摆脱梦境,胸口压着沉甸甸的巨石声音“嘶嘶”作响。
    杰克的背贴着墙壁,整个人窝缩在夹角里不知如何应答。科林这时清醒了一些,他坐在床沿上,不带任何感情地对杰克伸手要回相片。他的儿子和一名打碎家中花瓶的孩子没什么区别:胆怯,悲伤又愧疚。在瞬时的静谧中他听见杰克喉头的闷哼,他撩起眼皮对科林发问。
    “她是不是我的母亲。”
    “是。”他不曾试图隐瞒什么,可也不会主动对他的孩子袒露出来。杰克看起来似是将哭,最后又仅仅是吁叹出来不再言语。
    “你可以回房间去了。”科林重新躺了下去,他听着对方的脚步从耳侧脱离,渐行至门边,最终站定。他那个直至今日才见到他母亲相貌的儿子用沙哑的语调说他想念她。
    科林睁开了眼睛。
    “你该想你是如何害死了她。”
    他们都没有再提起那晚的事,杰克放在床头的香烟被科林原封不动塞回了他的口袋。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门前他们各自去找活干,回来后交替打理一顿晚餐,科林的话越来越少,难得的几句交谈大抵都是刻薄的嘲讽和严厉的训斥。除此之外他愈发频繁地提起他已故的妻子,不管杰克重复多少次他无力改变死亡的走向也要将所有的错误推在他儿子的头上。
    那个冬天最寒冷的夜晚杰克干完了活。他在破报纸,烂书本散落的页张和被丢掉的礼品包装纸上写完了二十一幕剧,五点钟的时候它们被车拉过来,纸张在火炉中飞散开,所有本该属于永恒的角色都死于火灾。他注视着火苗窜高,页脚在燃烧中蜷起变为灰烬,只留下跳跃的橙色光焰慢慢聚合,那会儿他想起了科林在黑暗中抽烟的场景。焰火亮起,万火归一。
    老板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和块怀表感谢他拯救了燃料不足的焚化厂,并说这点温度终于让他们感到温暖。回家的路上他碰上他的父亲,科林.邓恩喝了酒,站在马路中央大肆训斥他身上的灰尘味道。
    “别把那身死人的气味带回来。”他摔碎了瓶子骂骂咧咧地说,“这让我想起你母亲。”
    他会在任何时候回忆起杰克的母亲,甚至在念出他们共同的孩子的名字时都无法摆脱一个女人伫立在上个世纪的轮廓。杰克默不作声地递给他一块面包后他的嗓子眼里冒出来杰克的名姓,两个音节生硬地碰撞,像磨损零件掉落的一声钝响。
    “她一定要叫你杰克,你出生前她就想好了。杰克,这个名字和格温放在一起如同一对夫妻。”
    “我是她的儿子。”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摸到一枚刀片。那曾经是他削铅笔用的,而今他的笔已写不出什么东西,只有刃口割伤他的指尖。
    “即使你们不在一起,你也要把她从我身边夺去。”喝醉了的老邓恩揪住杰克的领子。他身上流淌着西部老牛仔的血液,手指收扣的力道如同攥紧枪支。众人把他们发开后科林头也不回地摔响了房门,杰克坐在原地,脏兮兮的雪水粘在他的身上,钻进袖口贴住皮肤。他萌生出自杀的念头。
    圣诞节过去时他在此做着准备,但科林的新年礼物——一支烟斗——让他决定推迟一段时间。春天到来的时候他们再一次点起蜡烛吃了顿饭,他的父亲少见的在餐桌上主动对他说话,亮光下他的眼睛又由那种毫无人情味的铁灰偏折为沉静的蓝色。
    “他们开始准备建设金门大桥了。”建筑师说,“等到建成后我们应该去看看。”
    杰克放下了刀叉,他捕捉到那个简短的词汇,然后点头答应了他。晚餐结束时他从大衣里摸出折刀的刀锋,紧接着把它扔进了门外:他决定活下去。
    经济危机结束那年他们各自找到了工作。科林设计的百货大楼从市中心拔地而起,杰克重新回到了报社为追踪报道跑动跑西。他们有了多余的费用点亮晚餐中的灯,即使科林说他已经习惯在黑暗中精准地剔除鱼骨。
    “让它亮着比较好,我可以付电费。”
    杰克得到一声嗤笑作为回应。
    金门大桥竣工的消息被刊登在报纸头条。当夜他们就驱车出行,杰克在副驾驶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科林刚给车续满油。他自觉坐到了驾驶座,隔着灰蒙蒙的车玻璃追寻他父亲的剪影。但他们的视线没有钉合在一起,科林交完钱径直移去了后座连话都没有说。
    进入旧金山前他自言自语了几句,杰克问他说了什么都被他搪塞了过去。直到车开到桥上他才把声调拉高,用形容一个希冀的语气告诉他的儿子他梦想着建筑这样一座桥。
    “它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座建筑都要美丽。”四十多岁的工程师把一半的生命都奉献给了重铸的一座座地标,眼下的这个比以往的更加鲜活、充斥着向阳的生命力。
    杰克将目光放在科林眼侧的倾线,对方的眼神像是父亲目睹自己无畏的新生孩童第一次站立和开口念诵父母的姓名。金门海峡的风浪吹动他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如同二十年前一样年轻,当时他率先取得一位父亲的身份,却也因此丢失了作为丈夫的一切。
    在某个瞬间杰克发觉此时他们的关系撤去了饭桌,光火,一支烟斗和半根香烟被骤然拉远。当下与他放弃写作,被掀翻在地的冬天毫无差别。科林一直把他抛在身后,以挺直又冷硬的脊骨拒绝杰克.邓恩。他看着桥梁的神色就如同他永远都不能成为的好父亲。
    “你甚至没有这么看过我。”杰克摇了摇头,他站在科林的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用眼睛轻抚过桥头牵引着的每一条钢线。
    下一秒他从桥上坠下去,在科林眼里一如松动的螺母总会率先跌落在地。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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